◎作者:張翎
  ◎作家出版社
  ◎2014年3月出版
  本書是《唐山大地震》原著作者張翎關於“家國之痛、女人之痛”的新作,描寫了從1942年到2008年,三代身份、際遇迥異的母親,經歷了同一種形如鐵律的宿命,由此折射並概括了歷史的風雲變幻、人世的風波險惡、生命的無常無奈和足以洞穿一切苦難困窘的母性的堅忍不拔。
  她摸黑找到了村尾的一個小廟,躺在一個稻草堆上就睡著了。睡到半夜,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,藉著月色,才發覺自己竟躺在一口棺材邊上
  大先生在家裡住了半個月,吟春的媽托人捎信來,說吟春的爸得了重病,想讓女兒回娘家一趟探病。呂氏備下了幾樣盤手(溫州方言:糕點禮品),讓大先生陪吟春回娘家一趟。可是那天早上大先生吃壞了肚子,上吐下瀉,行不得路,呂氏只好臨時喊了榮表舅陪吟春上路。
  兩人原本說好在靈溪過一夜再回來,誰知還沒到天黑,榮表舅就回來了——是一個人。榮表舅一頭是血,進了門就拿拳頭砸腦殼,說吟、吟春沒了。原來他們走出十幾里地的時辰,突然撞上了日本人的飛機投炸彈。炸彈正正地投在了集市裡,人多,亂哄哄的一跑,兩下就跑散了。榮表舅頭上的血,是一頭豬給炸飛了濺上來的。呂氏一聽,兩眼一翻,就癱坐在了地上。倒是大先生鎮靜些,說吟春是個機靈人,說不定找不著你,就自己回了娘家,等天亮再動身去她娘家找人吧。
  那夜大先生一眼未合,巴巴地坐在床沿上等著曙色把窗欞紙舔白了好上路。好不容易聽得第一聲雞叫了,便夾了一把桐油傘要出門。開了門,卻發現門口的石階上坐著一個滿身灰土的人——是吟春。
  大先生見了吟春,連忙伸手去拉,吟春害怕似的往後閃了一閃,大先生的膝蓋一軟,身子一個踉蹌,幾乎跪倒在地上。大先生的嘴唇顫顫地抖著,抖了半天,才抖出一個“你”字來。這個“你”字如同一把錐子,把吟春的痴愣鑿出了一個小口子,眼淚這才流了出來。
  吟春那天哭得很怪,兩眼大大地睜著,如同兩個黑咕隆咚的岩洞,不見悲也不見喜。只有眼淚,源源不斷地從那岩洞里流出來,先是一顆一顆,再是一條一條,再後來,就成了一片一片。大先生從沒見人這麼哭過,一下子慌了,就抱住了吟春上上下下地看。只見吟春的髻子散了一肩,頭髮上沾了幾片草稈和鳥屎;臉上的竈灰隔了天,已經淡了,上頭卻蓋了一層新土,眼淚在那層厚厚的灰土上鑽出歪歪扭扭的路。鞋子跑丟了一隻,沒鞋的那隻腳上,布襪早磨爛了,露出一塊血糊糊的腳掌。
  大先生就坐在門前的日頭底下,給吟春挑腳上的刺。仿佛那刺不是扎在她的腳板上,倒是扎在他的心尖子上。大先生終於忍不下那個疼了,扔了針,在屋裡大步走來走去,嘴裡不停地念叨著:“這個榮表舅,這個榮表舅!”
  “這事怨不得阿榮,要怨也只能怨日本人。”呂氏斜了大先生一眼。“行啦,行啦,活著回來就是菩薩保佑,叫你媳婦把眼淚收了吧,再哭就要把天哭塌了。”
  “我以為,再,再也見不著你,你們了。”吟春已經哭過半晌了,把一張臉都哭得抽巴了,聽了這話才終於收了淚,抽抽噎噎地說。
  原來日本人的炸彈一落到地上,一個集市的人就炸了窩,誰也不看路,只是犯了失心瘋似地狂跑。跑出好遠,吟春才發現榮表舅沒跟上來。等到人群終於鬆動了些,她死命地擠出來找榮表舅,往前走了大半個時辰也沒找著,便又折回來,想走到原地等他。走著走著,天就漸漸黑了,不知不覺之間,她已經迷了路。她摸黑找到了村尾的一個小廟,躺在一個稻草堆上就睡著了。睡到半夜,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,藉著月色,才發覺自己竟躺在一口棺材邊上。那聲響原來是從棺材里發出來的——棺材的蓋板動了,有東西正在往外鑽。她嚇得魂飛魄散,拔腿就跑,跑出了半里地,才發現自己把鞋子跑丟了。
  呂氏聽了,呸的吐了一口唾沫,叫吟春趕緊燒盆水洗洗晦氣。
  吟春受了驚嚇,回家就生起病來。起先是寒熱症,一張臉遠遠瞧過去,只剩下兩個黑窟窿似的大眼睛。平日除了昏睡,就是獃獃地躺在床上,默不出聲地盯著天花板看,那眼神如同兩根綳得緊緊的線,直直硬硬的找不見一道彎。
  吟春的寒熱症還沒好,卻又添了一樣新病:無論吃什麼,飯食還沒進肚腹,便先嘔出來。到後來只剩了一口黃水,依舊還嘔,人嘔成了一根篾絲。大先生實在無法,只好專程請一位據說在英國留過洋的歐陽大夫,來藻溪給吟春瞧病。(連載四)
  本版連載圖書均經作者及出版社獨家授權,未經許可不得轉載,違者必究。  (原標題:陣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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